當研究團隊第一次來到座落於臺灣桃園這只六層樓高的台塑企業文物館時，我們馬上被罩在透明玻璃鐘罩裡那奇大無比的考里松樹瘤吸引。王永慶先生是看重這樹瘤散發出樸實、廣袤、永續長存的精神，和台塑企業精神相互呼應，認為它真適合放在廳堂的正中心當作鎮店之寶——導覽神采奕奕地和我們解說著：台塑集團創辦人、已故前台灣首富王永慶，在2002年港都高雄的展覽中相中這只龐然樹瘤。這座博物館的館藏旨在呈顯台塑集團企業創辦人和經營精神——館內甚至擺了一只創辦人的等身擬真蠟像，其中一層樓的地板更做了台塑六輕工業區全景的鳥瞰模型。博物館的五樓有一「地球環保劇場」，六樓則展示台塑企業如何透過各種教育、醫院和文化資產投資計畫回饋社會。
A group of visitors looking at the kauri burl from New Zealand, on display in the entrance hall of the Formosa Plastics Museum. Photo by Tim Schütz, January 2021.
台塑在台灣、中國、越南和美國都設有廠區，其企業規模在國際石化產業界名列前茅；於此同時，各廠區頻傳的爆炸和污染、對環境運動者和其他批評強硬的回應，讓企業形象持續遭質疑。 (Democracy Now 2020; PRI 2020)
2019年10月，台塑德州石化廠區因塑膠微粒排入Lavaca Bay 港和Cox Creek溪，訴訟失利，終以五千萬美元（折合約新台幣14億餘元）與在地居民和解。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向以「癌症區」著稱的石化區，近期環境運動團體正挑戰一斥資數千億美元的台塑石化廠興建計畫(Mosbrucker 2020)。在台灣雲林，六輕廠接二連三的爆炸和空氣污染，使六輕廠區擴建計畫備受公民質疑與挑戰 (Tu 2019)。最後，2016年台塑河靜煉鋼廠周邊海岸大規模魚類集體中毒暴斃事件後，跨國連線的越南倡議團體正向台塑求償中(Jobin 2021a)。
試問：在這災難的年代，公共知識基礎建設 —— 舉凡博物館、社區檔案、文化機構——的角色為何 (Elinoff and Vaughan 2020) ？當今建置公共知識基礎建設來對抗石化工業的各種嘗試，反映哪些晚期工業主義下的權力動態（dynamic）(Fortun 2012)？STS學者在分析和設計公共知識基礎建設上扮演重要角色(Waterton 2010)。若說檔案能反映一社會之知識經濟，而越來越多STS學者加入檔案建制行列，什麼樣的資料、平台，足以反映中國、台灣、美國之間持續上升的緊張關係中，尤其迫切的能源轉型議題？上述問題，是我們建置台塑全球檔案時的核心議題。
為台塑建檔
2020年春，在第一波Covid-19全球疫情高峰，研究團隊開始思考：究竟我們自身的研究如何能支持位處各地但皆關注台塑污染的跨國社群。在兩個持續進行中的合作研究計畫中——「氣喘檔案」（聚焦於美國、厄瓜多、印度、南韓和台灣的空氣污染）和「日常人類世」（研究全球尺度的變遷如何於在地發生、同時也將位處外圍的研究者與在地專家串連）——我們體認到研究台塑等國際企業的挑戰。兩個研究計畫皆於「實驗合作民族誌平台」(Platform for Experimental Collaborative Ethnography, PECE) 這個資訊公開、由Drupal團隊開發的視覺研究空間，旨在供文化人類學家、歷史學家、文化資產學者和其他研究者，著手整理、呈現多元資訊（包含各種尚未/非組織化的資料） 。
「公共資訊」(Wylie et al. 2017)——能供無償接近使用、組織、即時對台塑這種大型跨國企業即時監測與回應的資訊——是能串連四案的要角。以杜威 (1927) 的理論為基礎，環境公共資訊乃是能將複雜難解的經濟、環境和公共衛生議題整併進而喚起公眾關注的資訊。身處台塑廠周邊高污染地帶的社區行動者，也意識到建立連結整合不同場址和案件的資訊基礎建設的需要。許多運動者在台塑廠區周邊監測超過三十年，蒐集各式各樣的證據，從工人的口述史、監測報告、開會紀錄、新聞剪報、照片，到裝在塑膠袋裡的塑膠微粒。對向台塑的訴訟跨越州際與國界持續進行中，完善的公共資訊有助於訴訟行進。
Front page of the Formosa Plastics Global Archive, with collections focusing on the city or county-level. Screenshot by Tim Schütz, April 2021.
台塑全球檔案（建置於PECE的一個子資料庫Disaster STS）開始的契機始於與黛安威爾森——德州捕蝦船船長、德州康福角反台塑污染訴訟原告代表——的的遠端合作。黛安自1990年前期即持續關注、反對台塑開發污染，長年蒐集下來的資料有一座大倉庫多。研究團隊與黛安合作，將前台塑德州廠員工的訪談、會議記錄以及黛安長年蒐集的剪報上載。在2019年塑膠微粒污染爆發時，黛安和在地運動夥伴開小艇到出水口蒐集塑膠微粒，每週製作的監控報告，包括台塑工廠排水口的塑料顆粒污染的照片和文字描述。他們蒐集的資料，在訴訟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我們的島 穿梭島嶼20年-汙染開發篇 六輕 海上石化王國(第988集 2019-01-14).】
台灣雲林彰化的在地行動者和黛安一樣，也收集了各種資料，包含會議紀錄、環評報告和新聞報導等等，尤其關注台塑的空氣污染及其對牡蠣養殖的有害影響。各地長期行動者提供的多元資訊，有助提升外界瞭解在地脈絡。例如，研究團隊透過這些資料製作年表，呈現當地長期存在卻不被突顯的、對產業發展的質疑、抗爭、討論。我們也將台塑企業對在地影響的各種例子，包括投資學校、體育館、安全設施，甚至在社區發行的《親親報報》，匯集整理為影像文。我們也和長期紀錄六輕的記者（和其他文化製作人）合作。在台灣，我們認識了公共電視《我們的島》製作團隊，該節目自1980年代以來持續對台塑進行調查。項目負責人兼紀錄片導演柯金源認為，台塑國際檔案館是製作更廣泛跨國關注情節的資源。應研究團隊要求，《我們的島》還在與台塑有關的系列影片中添上英文字幕（參見圖2和翻譯後的情節），讓其變成國際閱聽眾也能接近了解的資源。
檔案館可以支持有龐大資訊需求的行動。在路易斯安那州南部，由在地教會社群RISE St. James領導的StopFormosa聯盟的組織行動令人印象深刻。該聯盟的行動有效阻擋台塑廠區的建設計畫，要求工廠廠址劃經、被國家認定為文化資產的的美國黑奴墓葬群進行影響評估。行動者使用的資訊包括獨立的考古檢查和後來的航拍照片。這些例子一再突顯：公民資訊基礎建設相當重要，一些資訊即使無法被普遍化，對推進在地行動卻至關重要。
Paul Jobin discussing his courtroom sketches with visitors during a public exhibition held at 林廢墟Tacheles in Taipei. Photo by Staff of International College for Innovation, March 2021.
激發「石化公眾」(petro-public)，意味著將人們帶進檔案。受2013年台中科博館《南風攝影展-台西村的故事》（Huang＆Chen 2018）特展啟發，研究團隊今年也在台北舉行了一次公共活動（圖3），展示塑料微粒、剪報、社會學者彭保羅對六輕訴訟的法庭旁聽速寫等。法庭速寫有力呈現訴訟中的動態，也是學術研究者和污染社區合作具有啟發性的例子。「甘蔗田、化工廠、Covid-19」是研究團隊發展的另一個線上展覽，這展覽受到環境運動者的「毒物導覽」啟發，模擬實體展覽，帶大家視覺上進入我們所蒐集的路易斯安那州癌症區常年蒐集的資料。在導覽中，觀眾亦能透過超連結連到位處其他地方的台塑廠，讓大家知道公司的影響規模。參觀導覽的UC Irvine學生表示，這樣的導覽提供他們正在進行的個案研究\（例如：南加州石化社區、土耳其的毒物社區）比較視角。我們的研究團隊將繼續推進檔案館的設計和開發，在台灣和美國的不同地點開展工作，在學術界、博物館、法庭等不同的機構和個人間轉移。
公共資訊：推進公正轉型的基礎
構想石化公共知識基礎建設的過程要面臨許多挑戰，包括需要不斷反思研究團體所建立的基礎，挑戰之一是在台塑全球資訊庫中以及在保持全球框架的同時，識別在地性，進而促進跨國行動者聯盟合作。
舉行內部PECE設計團隊和同行評審會議已經成為一種詢問是否還需要什麼的創舉方式。我們的團隊還從相鄰的歸檔工作（例如ToxicDocs）中汲取了經驗（Rosner等人2018）。在與開發人員的對話中，我們了解了處理行業律師的法律壓力的方法，以及跨項目託管數據的可能性。檔案和裝置民族誌位於STS與人類學的交匯處，為與他們所研究的社區進行合作提供了豐富、具有政治意義的可能性。台塑全球檔案館是一個對台灣的民主經驗，民族認同和關於獨立的地緣政治鬥爭的興趣所推動的不斷發展的領域（Chen 2020）。正如台灣民主基金會（2020）副會長Ketty W. Chen指出，要應對虛假信息的激增，需要發展可信賴的線上研究和分析平台。
因此，解釋靈活性和各種類型的表達方式是數位時代的重要特徵。 Haddad（2021）在分析東亞的環境倡導時指出，越來越多台灣的行動者從在地陳亢轉向與利益團體網絡合作。 檔案館支持與文化機構的合作，例如路易斯安那州的惠特尼種植園博物館，該博物館位於台塑企業過去所有的土地上（Seck 2014）。 受近年各種蓬勃的在地行動啟發，例如RISE St. James舉行的六月節紀念或彰化台西村居民組織的公民劇院以解決空氣污染，我們正思考如何以顛覆性的方式「瞭解」台塑的可能性。 例如：可能使用檔案館的在地素材，來一場台塑企業文物館的另類導覽？
展望
台塑那看似無可動搖的考克里樹瘤與石化發展的形成鮮明對比。 在廉價的美國頁岩氣蓬勃發展的推動下，全球石化公司正在擴張。 能源經濟和金融分析智庫（IEEFA）最近的一份報告得出結論，認為台塑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投資「不可行」。 作者認為，原因之一是，由於中國自身的生產能力以及與美國的持續貿易戰，中國對進口石化產品的需求下降（Sanzillo＆Mattei 2021，2）。
在台灣，環境倡議者呼籲「從棕色經濟轉為綠色經濟」（Duo＆Wei Jie，2014年），台塑正在與備受爭議的新能源項目一起營運。在2021年8月的全民公投中，台灣公民在桃園建設第三液化天然氣（LNG）碼頭（2021年5月）。由於該項目可能會破壞當地的藻類生態，台塑公司提出將有爭議的液化天然氣接收站移至台灣中部，逐步淘汰該公司自己的燃煤電廠之一。在台灣總統蔡英文與台塑總裁初步對話後，政府官員認為，由於缺少許可證和足夠的管道基礎設施，該計畫是不可行的（Oung 2021）。支持者將天然氣發電描述為「轉型科技」，但它進一步推動了工業生產，並使綠色或公正轉型變得更加複雜。台灣政府的目標是2050年實現淨零碳排放（Yu-Chen & Lim 2021），故持續記錄台塑生產的樣貌很重要。
現階段，我們正在努力建立新的學術和運動者的合作形式，透過與社區和倡議者合作，專注於相互多元但關聯的台塑社區。我們因應在地情境進行不同形式的合作。在德克薩斯州，經驗豐富的反台塑行動者黛安·威爾遜（Diane Wilson）正處於絕食的第19天，抗議在她鍾愛的拉瓦卡灣（Lavaca Bay）上建造新港口。該港口將進一步污染海灣，並將化石燃料從美國的出口擴展到世界其他地區。在近期內，我們需要幫助擴大黛安絕食抗議的觸及率，以支持她對全球資本主義的在地批判。同時，我們還需要繼續進行資訊上載，以便收錄戴安娜致力30多年運動中建立的巨大資訊。在路易斯安那州路易斯安那州聖詹姆斯教區，情況有所不同。我們需要支持正在進行中、反對新的污染設施計畫的行動，明確表明該社區「已看到了負擔」。在台灣，情況和需求是另一個問題，我們需要詢問哪種資訊能夠支持正如火如荼展開的訴訟（Tu 2019）。與國際組織合作並於亞洲開展區域尺度的活動，可能推進運動動能。同時，我們也需關注塑膠以外其他產業投資的的領域。台灣最高法院最近裁判，台塑在越南中部造成的海洋災難將在台灣重審（JFFV 2020）。
尋找不同規模的組織方式、跨地域和跨時代工作，將學者、學生、受影響的社區與運動者、致力於包容性、促進環境健康的新聞工作者、藝術家和政府官員聯繫起來，這是台塑全球檔案館的建置精神和挑戰，也是當代民族誌和STS研究的要旨。如果您能想像在石化產業鍊的公民監督中發揮作用，請與我們聯繫！
This post is part of the series “(Re)Assembling Asias through Science.” Click here to read the series’ introduction and contact editors Chunyu Jo Ann Wang (chunyuw@stanford.edu) and Tim Quinn (quinnt@rice.edu) if you are interested in contributing!
Acknowledgements
We would like to thank Jo Ann Wang and Tim Quinn for inviting our contribution and for their generative comments. We would also like to thank Eduard Fanthome, Kim Fortun and Paul Jobin for additional editing and feedback. Our collaborative field research was made possible by Wen-Ling Tu (International College for Innovation, National Chengchi University) and the Center for Asian Studies a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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