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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要快乐!”:中国老年人的土味视频和数字生活中的自我疗愈

曾被视为趣谈的道格拉斯·亚当斯的“科技三定律”[1] ,如今似乎正在遭受挑战——尤其是他那句“任何在我35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背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如今,数以百万的原本对数字工具几乎毫无接触经验的老年人,不仅开始使用科技,甚至积极拥抱着它所开启的全新世界。

人类学研究表明,当一项技术变得足够普及、实用且易于掌握时,即便是七八十岁的人也会主动去尝试(Miller 等,2021)。更重要的是,这种接受并不仅仅是为了弥补年老所带来的不便(如床头报警器等专为老年人设计的辅助技术),而往往是富有创造性、表现力,甚至是高度个人化的。许多老年人不仅使用这些数字平台,更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喜好对平台提供的内容加以改造和重新利用,借此表达他们的主体性、美学趣味,以及对生活的价值判断。当然,这种参与方式往往与具体的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反映出老年人在个生命历程与社会环境中所积淀的渴望与价值观(参见 Wang 2023;Walton 2021)。

2023年,我在中国东南部的浙江省进行了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以志愿帮工的身份加入了一家坐落于生活社区里的保健品店。 田野的初衷是我试图理解一个近年来日益突出的社会矛盾:许多城市里的老年人非常积极地参与本地的保健品店活动,而他们的子女以及社会主流声音却常常将这些店铺视为虚假营销甚至诈骗。在长达一年的参与式观察中,我发现这些保健品店有时更像是一种“开放式疗愈空间”——在这里,任何来客、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展开一段对话,疗愈往往并不是依靠保健品本身,而是通过陪伴、倾听和交流来完成的。也正是这种对情感连接与自我疗愈的渴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老年人走入数字世界,规模之大早已超出了我的田野观察范围。

孔子曾用“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 来形容人生进入七十岁之后所达到的一种境界。对今天的很多老年人来说,这种关于“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想象有了新的现实表达。当时间、金钱或外界的评价不再是人生的主要顾虑时,许多老年人循着好奇心走入数字世界,并以自己的方式去适应,逐渐找到自在的使用习惯与表达空间。有人通过网络琢磨起各种“延缓衰老”的法子,养生直播、网上售卖的保健品和偏方,成了他们安放焦虑的一种方式;有人学会了在电商直播间“扣1”,用各种网络流行语与主播互动、抢优惠;也有人热衷于那些充满狗血情节的网文或短剧,在公共场合功放有声书或短视频,全然不理会年轻人嫌弃的目光。更有不少人沉浸在抖音、快手这样的短视频世界里,反复刷着那些煽情的片段、滤镜下的表演,以及算法推送的更多相似内容——在这些看似机械的滑动和点击背后,藏着他们原本难以诉说的情感和渴望。

张红梅阿姨就是其中之一。[3] 她今年七十三岁,经常光顾我做田野调查的那家保健品店,找店员帮她免费泡脚、按摩。享受服务的过程中,她喜欢抱着手机刷抖音,视频内容大多是某个人在厚重滤镜下的唱歌、跳舞,或者分享生活中的辛酸片段。在所有这些视频里,她最喜欢看的,还是自己刚录制的“新作品”。她会一边看,一边伴着背景音乐轻声哼唱,面带微笑且陶醉。看完一遍不过瘾,又点开重播,两遍、三遍,反复地看。

A screenshot from a Douyin video with Chinese and English lyrics of best wishes, featuring portrait photos against a vibrant purple and blue background with decorative elements.

张红梅某个自制抖音视频的截图。画面中的汉字自上而下依次为:“祝福您”、“好运加身、富贵一生”、“平安健康”。 Image by author.

上图是张阿姨发布在抖音视频中的一帧截图。经过厚重的美颜滤镜处理后,她的脸看起来光滑、白皙,像是三十多岁的时尚女性。屏幕上闪烁着数字彩带和光斑,给整个画面笼上一层柔和的彩虹光晕。视频里的高亢的女声并不出自她口,她对口型唱也有偶尔跟不上的时候;但她全情投入,表演得很有感情。更重要的是,她为这段视频专门编排了手势和肢体动作,配合着节奏,舞动起来柔和流畅。这首歌,和许多在中老年人中流行的抖音“神曲”一样,早已在千万次传播中丢失了原始背景和创作者信息,留下的只是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数字民谣”——洗脑的旋律和直白又动人的歌词,足以承载任何人的故事。歌词这样唱道:

谁的家庭没有烦恼/谁的家庭没有争吵/谁家的男人他不发牢骚/谁家的女人不爱唠叨/家是女人的港湾/家是男人的期盼/一起来面对所有困难/别把离婚挂在嘴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类视频都让我感到尴尬——一种难以描述的混合感,介于土味刻奇与真情流露之间。厚重的滤镜、艳丽的色彩、煽情的背景音乐,看起来像是刻意表演的苦情。而且,这种风格也和我这一代人习惯的短视频审美格格不入——在TikTok上,那种精心设计、滤镜柔和、充满氛围感的“精致女孩”审美,几乎成了“高级”、“有品位”的代名词(Burchell 2023)。且就在我随手点开第一个这样的短视频之后,抖音的算法便接连不断地给我推送类似内容:中老年男女对口型演唱类似的网络民谣、讲述生活中的辛酸故事,甚至重现一些令人心酸的情感场面。对不熟悉这种网络生态的人来说,这些视频很容易被看作是“低俗”甚至“土味”——而恰恰正是这种未经修饰、直白外露的情绪表达,与小红书等面向年轻中产用户的平台所强调的“体面感”格格不入。

但在田野过程中,尤其是在我和很多像张红梅这样的阿姨逐渐熟络起来之后,我开始对这些视频有了截然不同的理解。我逐渐意识到,这些视频其实是非常私人化的表达,它们的背后,隐藏着漫长岁月里压抑的沉默、苦难与顽强挣扎。对于像张阿姨这样经历过政治动荡和家庭暴力的人来说,抖音提供了一个开放、便捷的情绪出口。那些长久以来难以启齿的创伤,终于可以通过音乐、滤镜与模仿的形式,找到一个可供疗愈的空间。

张阿姨的生命经历中,夹杂着不同层面的苦难——有些,比如早年间丈夫对她的家暴,虽痛苦却还能被讲述;而另一些,则以几乎难以想象的方式发生,至今埋藏在心底,难以言说。[4] 上世纪70年代初,“上山下乡”运动还在继续,二十岁出头的张红梅作为知青下乡,在花费了几年时间适应乡村生活后,又遭遇一名村民的强奸未遂。虽然这个男人最终被判入狱,但他的畏罪自杀却在村里引发了一场针对她的猛烈报复。这段经历留下的心理阴影,在她心里萦绕了许多年,渐渐渗入到日常生活的细节里,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恐惧。

从农村返城后,张红梅认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最初的那些年里,他是关心她的——关心到让她愿意把自己在村里经历的一切都讲给他听。他耐心倾听,回到那个村里核实她的说法,也劝她把那本记录了全部痛苦细节的笔记本烧掉。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安稳。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婚姻也变得紧张。那些背叛,甚至动手的经历,到现在还让她心里憋着几口气,始终咽不下去。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留下——为了女儿,为了彼此照应的信念,也为了他曾经的体贴。“夫妻不是……其他我不知怎么说,吃苦一点、穿苦一点、干活苦一点——都没关系!就是有一方身体不好,[另一方]必须要照顾!”

张红梅的一生都在寻找某个人或者某个地方,能够真正地接纳她。在年轻时的那段创伤经历之后,她把希望寄托在婚姻上,渴望有一个稳重、可靠、始终如一支持她的丈夫,一个能给她从未拥有过的安全感的人。但婚姻最终令她失望。

她转而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倾其所有地扶持她,愿意为她牺牲一切。然而,尽管她如此毫无保留地付出,心里却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女儿性格天生冷淡,注定无法给予她那种自己一生渴望却始终得不到的温暖与依靠。

“我的人生经历就像一本书,里面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张红梅这样形容自己的一生。“我很少跟人讲自己的苦,但真要说起来,能说上一箩筐,根本说不完。”当那些过往的痛苦压得她喘不过气时,她会去两个地方寻求安慰:保健品店和抖音。“他[注:张红梅的丈夫]总说我花钱买保健品太浪费了,我才不管这么多!我就是要花钱买快乐!我就是想要快乐!”她接着说起让她快乐的抖音:“我有时候想起来这些事情会非常难过,又没有人可以说,我就找到抖音里面——抖音里面什么都有!有说夫妻的、婆媳关系的、儿女不好的、被人欺负的——什么主题都有!总能找到能安慰你的。然后我就跟着里面的主题曲来唱。”
张红梅对短视频的痴迷并不是她在逃避现实,而是一种她与现实对话、消化现实的方式。当她刷视频、跟唱、对口型时,她并不想取悦他人,只是在安抚自己。这些看似俗气、甚至常被讥讽为“土味”的短视频里,隐含着更为个人化的东西——一个与过去和解的契机,一种让苦涩的生活不那么难熬的缓冲,也是给自己争取一点表达情绪的空间。

对张阿姨和很多中老年用户来说,跟着网络歌谣哼唱,是她们整理情绪、消化生活的一种方式。那些熟悉的歌词和旋律,给了她们一个表达个人信念与纷繁情绪的空间。唱到关于婚姻、家庭的歌时,张阿姨其实也是在默默确认,自己仍然渴望一段稳定、有人照应的亲密关系。而在更煽情的“诉苦视频”里,像“妈妈是世上最苦的人”这样的歌词,成了她借别人的嘴,倾诉生活委屈与辛酸的出口。正如人类学长期以来所揭示的那样,歌谣、故事和流行于民间的口头表达,一直是普通人用来理解生活、分享情绪、思考自身社会位置的重要工具(参考 Abu-Lughod 1986)。

在数字世界里,分享只需要轻轻一点,内容便以指数级的速度扩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模糊却真实的联结感。正如 Mazzarella(2017)所指出,传媒的作用远不止传递信息那么简单——它还制造出一种“情感盈余”,一种超出技术本身设计之外的社会能量。张红梅正是这种动态中的一员。看到点赞数字慢慢上涨、播放次数不断累积,她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满足。不过,她的参与并不止步于平台本身。有时候,她会把自己喜欢的视频从抖音下载到手机相册里,私下里反复观看,或者挑选一些分享到微信里。对她来说,真正重要的,不是平台的数据,而是那首歌、那句熟悉的歌词,以及这些视频为她提供的一个情绪安放的空间。

技术从来都不是冰冷中立的,它总是穿过文化、落入具体的生活。在中国,你能看到人们用柴老师算命,或者在网络直播间里兜售传统草药和偏方。但无论形式如何,背后其实有着某种共同的动因:人们想要创造,想要表达,想要借由这些具体的形式,把生活里那些难以言说、难以承受的部分暂时安放下来。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也能感到人生有了一丝可以掌控、可以自我抚慰的空间。这本身也是一种疗愈与自我照护。

注释

[1] 国内通常将英国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的科技三定律翻译为:1)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稀松平常的世界本来秩序的一部分。 2)任何在我15-35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将会改变世界的革命性产物。 3)任何在我35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

[2] 见《论语·为政》

[3] 本文以及本研究的相关写作中出现的人名均为化名。我为每位受访者取名时,尽量让这些名字贴合他们的性别、时代背景,有时也带上一些他们的个性特点。

[4] 关于张红梅的完整讲述和我更详细的分析,将会呈现在我即将完成的博士论文中。

致谢

本研究得到了Wenner-Gren基金会2023年度博士论文田野工作资助,特此致谢。感谢我的第一读者Soojin Kim推荐了丰富的延伸阅读,拓展了我的分析视角;也感谢编辑Iris Zhou对文章整体结构和细节处的把握。特别感谢我的亲密伙伴Daniel朗读了本文的英文版本。


参考书目

Abu-Lughod, Lila. 1986. Veiled Sentiments : Honor and Poetry in a Bedouin Socie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Burchell, Eloise Lucia. 2023. “Algorithms, aesthetics and agency: An exploration into the performance of the self amongst young women on TikTok.” re:Think – a Journal of Creative Ethnography, 4(1). https://journals.ed.ac.uk/rethink/article/view/6720Mazzarella, William. 2017. The Mana of Mass Societ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Miller, Daniel, et al. 2021. The Global Smartphone: Beyond a Youth Technology. UCL Press, Walton, Shireen. 2021. Ageing with Smartphones in Urban Italy: Care and Community in Milan and Beyond. UCL Press.Wang, Xinyuan. 2023. Ageing with Smartphones in Urban China: From the Cultural to the Digital Revolution in Shanghai. UCL Press.